
买了把窈窕碧翠的野水芹。
其实我并不喜食水芹,看着它与很多蔬菜挤在一起,气质与众不同,清秀灵气,像明眸皓齿的村姑。
回家择净叶,(叶翠绿可人,有点不舍),切成指段,多像儿时伙伴云给我的柳笛,碧玉而清香,似乎耳际响起笛音。我把恰似玉笛的芹节,许配给纯白干丝,素油翻炒,出锅装盘,再有红辣椒点缀,青绿素白妖红,像旷野清水边,翠草丛摇曳着白花、红朵的春天。
吃一口,鲜香脆嫩,口中发出细微的脆响,就像那三月雨中小麦拔节的声音,清澈鲜亮,仿佛嘴里含着春野;特别的芹香掺着嫩麦秸的甜意,像清野的春风抚过舌尖,俘虏味蕾以及整个身心。
原来吃野水芹,才是与春天筋骨相融,真后悔年轻时没在意它的好。
第一次听到野水芹,是三十多年前。
那时我跟着他跑船,换卖黄沙,带着几个月大的女儿。
我不谙世事,对婚后的生活没一点打算。在那个年代,计划生育如同战争一般残酷,顺从老人的安排,准备生二胎。起初他在父亲的船上帮忙,我带着女儿住在船上。那是一百二十吨的船,是外公给父亲和我的大舅办置的。我当时单纯,感觉不出舅舅们以及舅妈们看我时的眼光是鄙视的,他们瞧不起我,更看不起他,因他家很穷。
但他能觉察出来,于是借钱买了属于自己的船。因为我不会操作船舵、靠球和篙,他一个人不能单独跑船,只有跟着拖队。跟着拖队赚钱少,他因此埋怨过我没用。
十几条船连接成长长的队,也就是十几家人聚在一起,风里浪里相互挟持谋生。对我来说那又是人生中不一样的经历。吃喝拉撒睡都在水上,有时备用的自来水没了,就吃河水,男人们方便蹲船头解决,开始我不太适应,后来慢慢地习惯。
我在船帮洗衣服,水流湍急,他的一件工作服被水冲走,没打捞到,口袋里有一百块钱。那个年代在我家一百块钱是不小的数字吧,他心疼钱,臭骂我,我因此难过地想跳河,是怀中哇哇哭叫的女儿,逼我释然。
我还目睹船过四岔河时,各道水流相挤,浪涛翻滚,一条熟人的船被四面水流挤炸,像炸弹爆炸沉入水底,人救上来了,可船就是相当于家(房子),很多家产损失,女人坐在岸上乱糟糟的草丛哭天喊地,她的羽绒服里有五百块钱也跟着船沉下去了。她不吃饭在岸边等,因为大运河上有很多人以打捞水底之物为业。终于等到有人打捞上她红色的羽绒服,她花了五十元钱买回来,果真钱还在口袋里。
当然船上的生活更多的时候是温馨而烟火的。
风和日丽,水波粼粼,船队像一条驯服的龙安稳地游弋,岸边青山房舍,倒退后移,一切如梦如画。
如周国平说:“我喜欢的是那种流动的感觉。景物是流动的,思绪也是流动的,两者融为一片,仿佛置身于流畅的梦境。”
我正沉醉于水岸流动的景色,突然邻家的女子高喊:“水芹!水芹!”
开始我以为她在叫一个女孩的名字。原来她是冲着岸边的野草叫。
只见水岸边,清清白水,摇曳着群群茎细叶翠的植物,轻盈飘逸,闲云野鹤般自在,无动于女子的呼喊,美丽的翠枝随着船行流动。
不一会儿船便靠岸,老板娘看到了岸边一片蒌蒿。
于是大家纷纷上岸,欢天喜地,或采蒌蒿,或掐枸杞头,或采水芹,或摸螺狮。那时我对采野味没感觉,心思和情感都用在他和女儿身上。
船到了卸货地点,大家聚集一起晒太阳,打扑克,老板娘捧着蒌蒿泡的水,说着蒌蒿的功效;喊水芹的女子,拿来腌制的水芹咸菜分大家品尝;还有人端了一盆炒熟的螺狮,附带牙签,让大家一起享用。真是情意暖暖,胜似一家人。
女子单独装了碗水芹咸菜送给我,初吃水芹,中药味浓郁,实在吃不下去。他吃得惯,并夸女子会过日子,怨我嘴刁。我狠狠地与他大吵一架,闹着要回家。也正好女儿该打疫苗。可船上的货没卸,手里没钱,再是靠船的地方交通不发达,没有车。
船至少得一周才能返行,他决心骑自行车沿着大运河送我回家。
正是槐花飘香时,我抱着女儿坐在自行车后,穿行在洁白的洋槐花树下,吃水芹的不愉快烟消云散。一点不觉得那时很苦,更不觉得那样的生活很委屈。
大运河上,风很清,槐花很白,他使劲地踩蹬脚踏,一只手转过身后握着我的手:“是我不好,不该硬叫你吃水芹,等钱到手买肉炒水芹你一定投口!”
不知哪位诗人说:幸福不是有房有车有钱,而是对生活的感觉。
那时感觉我很幸福。
后来我没再去船上,也没吃过水芹炒肉。
因我胆子小不敢走跳板,不会打缆绳,帮不了他,得顾个工人不划算,他只好卖了船,带我来到江南。
在异乡的菜市场,四季都见卖水芹。是人工培植的水芹,一把把,极整齐。茎,细长柔顺,从头到根,由青渐白再到雪白;叶,稀疏,清爽。但不及早年见到的野水芹,灵秀野气。
我不理解,这里的人对水芹似乎有着特殊的情怀。
专门查阅了关于水芹的资料。
水芹,又是诗经里的植物,是江南“水八仙”之一,有着沉甸甸的历史文化内涵。
水芹又名,水英、楚葵,白芹。
关于水芹的典故很多“献芹,采芹,美芹。”非一般的野菜可比。
杜甫有“饭煮青泥坊底芹”。
苏东坡的“煮芹烧笋饷春耕”。
《诗经》里“思乐泮水,薄采其芹”。
宝玉:“新涨绿添浣葛处,好云香护采芹人”。
徐霞客:“一把雨伞加采盐,青芹伴我万里行。”
古人赋予水芹的诗或雅致,或清新,或烟火,皆是文人雅士酒足饭饱之后的赞美。
文献上也大量记载古人对水芹的食法,大都流传民间。而用水芹做汤,汤清如溪,羹味清香,仿佛高山幽谷间碧绿的小溪。故名“碧涧羹”。其实水芹做汤有点黑,不太清,古人因心里有诗意,看不到缺陷。
我喜欢这个“芹”字“普普通通”的寓意,家常的味道,使人觉得水芹像邻家姑娘,亲切、清纯。
我定下一套房子,推窗可见,明明水溪边,青青水芹,灵动秀美,弥漫着缕缕特异的野香,令人见而忘俗。
而他嫌弃偏僻:“太荒,门前没商场,没超市……”
我指着青青河畔水袖翩翩的水芹:“风景秀丽!”
他摇摇头:“买房子过日子,你以为是写诗作画啊!”
转身离去,河上的风景他不稀罕。
清风送来阵阵古老的芹香,我噗嗤笑了,想想他说的也是,紧跟上他。
清美玉翠的水芹,扔在了身后,欲开出碎白的小花,心甘情愿地安身水边,做朴素的野菜,不再提起出身“诗经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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