晋宁十三年,仲夏。暑热袭人,圣上下旨休朝三日。皇后娘娘素有贤名,在御花园设消暑宴,宴请王公贵族,朝廷重臣。
清芬满殿,积雪如山。宫人们来来往往,在御花园的大小亭台中悬挂茉莉,珠兰。娉娉袅袅的妙龄女子食着酥酪,摇着精致的团扇,聊着小女儿家的闺房话——
“阿月姊姊,远远望去也能得见齐王殿下仙人之姿,勇毅不凡,堪是良配啊。”
“你懂什么?齐王殿下早对永康伯府上的二姑娘情有独钟,那秦二姑娘也是个妙人儿,冰肌玉骨,顾盼生姿。这才称得上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啊。”
“说到底咱们女儿家的婚事还是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齐王已过而立之年,圣上却迟迟不曾下赐婚圣旨。”
“易得无价宝,难得有心郎。我不求未来夫婿大富大贵,但求他对我一心一意。你瞧,魏世子和世子妃成婚两年,却貌合神离……”身旁的贵女扯了扯她的袖子,徐明月的话戛然而止。
贵女手执扇骨,指指亭台之下的摇橹船。
船上青衫女子身子半倚着船沿,正在躲在荷叶底下乘凉。两道细长的柳叶眉,一双映着水光的杏眼,正是世子妃贺瑶。
“世子妃,一群黄毛丫头的话,您可别往心里去。”阿启站在岸边上,心头却七上八下的打着鼓,这话落尽了他耳朵里,自然也落进了世子妃的耳朵里。
阿启搓着手,不时抬眼瞧一瞧贺瑶的神色。
“徐明月。”贺瑶抬眼望向赏春亭中的贵女们,嫣然一笑,嘴里也不饶人:“每次都是这一套说辞,鱼玄机的这一句,易求无价宝,难得有心郎,本妃都快听起茧子了,还说不腻。不如好好说一门亲事,要不然只恐徐娘半老,也等不来如意郎君呢。”
赏春亭的莺莺燕燕鸦雀无声,徐明月的脸一阵青一阵白,被贺瑶一通话堵得哑口无言。
论出身,贺瑶是大理寺卿之女。大理寺卿执掌刑狱,不同于其他京官。故而,贺瑶在西京城的贵女中,也是排在末位,不起眼的。可贺瑶与世子魏元景成婚,那便是正儿八经的世子妃了。
阿启憋着没有笑出声,这小姑奶奶的嘴向来是不饶人的,向来世子从前在她的嘴下也没有占到什么好处去。
这处是消停了,还未等阿启悬着的心落下,那处又看见世子和谢家姑娘走在一起。谢家姑娘眼眶红红的,宛若带雨梨花。
贺瑶发现了阿启的不自在,问道:“怎么了?”
话音还未落,贺瑶便顺着阿启的目光遥遥望去,眼见着两人步伐缓慢,烈日下还共撑着一把女儿家的花伞。魏元景身旁的也不是别人,正是他那青梅竹马的谢三妹。
赏春亭窸窸窣窣的声音,又重新落进了贺瑶的耳中。
“阿启,扶本妃起来。”
贺瑶气不打一处来,好他个魏元景,在府中一副苦大仇深,不近女色的模样,原来心底还记挂着他心尖尖上的谢三妹。
若不是圣上金口玉言,降下的圣旨,贺瑶才不愿意嫁给魏元景。
“噗通——”落水的声音脆生生的。
原来水平如镜的木春湖,漾出了一圈又一圈涟漪。
———
“失忆?”魏元景双眉紧皱,一双黑如墨玉的眸子冷若寒冰。
魏元景停笔,沉声道:“她这又是闹哪出?”
阿启两手一叠,弯腰一鞠躬:“千真万确,阿启不敢欺瞒世子爷。宫中御医道是额头磕在了浅滩的鹅卵石上,受到了撞击才会导致失忆。”
窗外柳树低垂,知了一阵又一阵的叫声甚至聒噪。
“回去照料好世子妃。”
“阿启告退。”
魏元景斜睨一眼墙上挂着的画,是一副秋叶图,美中不足的是画的右下角点上了黑点,稍稍有要晕染开来的迹象。这墨迹,便是贺瑶的手笔。阿启才走不久,书房的门口便站了个丫鬟。魏元景知道,那是荣安堂的人,便示意丫鬟进到书房来。
“老夫人有几句话想要对世子爷说,请世子爷到荣安堂小坐。”丫鬟低头垂眼,毕恭毕敬。
———
荣安堂。
老夫人适才用过午膳,此刻正在假山旁赏鱼吃茶。青石桌上放着一盆冰块,两个丫鬟轮流扇着风。即使是酷暑,这荣安堂里也凉悠悠的。
“儿子问母亲安。”
老夫人并未答话,眼神儿依旧是盯着水中的金鱼。全不给魏元景一个脸色。
魏元景顺势就坐在石凳上,顺着老夫人的眼睛望向鱼尾,开口说道:“母亲十分喜欢这池中的鱼儿,孩儿过几日再寻些珍稀的鱼种来,好让母亲尽情观赏。”
“你事务繁忙,大可不必。”老夫人一句话就把魏元景的话尽数堵住。
丫鬟们都是荣安堂用惯了的人,一见状,便识相的退下去了。
“我听闻那日瑶瑶落水,你与那谢家的三姑娘谢微雨在一处,可是事实?”老夫人也不正眼去瞧魏元景,语气冷冷的。
魏元景暗舒了一口气:“此话不假,可是……”
见他承认,老夫人气得连咳了两声:“景儿,母亲知晓谢微雨得你喜爱,可是再怎么喜爱也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。你与瑶瑶的婚事,是天家赐婚,大理寺卿清明正直,瑶瑶也是个秉性纯良的好孩子,这本是一桩上好的姻缘。况且成婚两载,多少还是有些情分在。可你…….”
老夫人气的将手中的方帕子也落到了地上。
“儿子考虑不周,母亲息怒。”魏元景伸手去拿桌上的茶壶,倒了一盏,递给老夫人。
今日泡的是菊花茶,清凉下火。
老夫人接过,在空中一滞,随即放下:“罢了,母亲知晓你自小是个孝顺的孩子,只是怕你被浓雾遮眼,失了分寸。这几日,这件事在西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,你知道应该怎么做。”
魏元景敛眉,修长的手中敲在石桌上。
———
“元娘。”
贺瑶坐在院里的小池塘边打着石子儿。额头上的伤还没大好,缠了层厚厚的纱布。又因着落水的缘故染上了风寒,老夫人便吩咐院儿里不许用冰了。三伏天,屋里像燃着的火炉一样。
池塘近水,自然要凉快许多。
“夫人。”元娘轻轻摇着蒲扇,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香汗。
她与月娘皆是贺瑶的陪嫁丫鬟,从贺府出来的,与贺瑶之间的情谊深厚。一年前,与月娘有娃娃亲的未婚夫婿求娶佳人,贺瑶也就做了主,还着意为月娘添上了好些嫁妆。
忠勇侯府,魏元景,世子妃。
一股脑的灌进贺瑶的脑子里。
贺瑶耷拉着脑袋,愈发憋闷,她怎么就嫁人了。她思绪一转,正正经经的发问道:“那,余家哥哥呢?”
元娘放下扇子,竖起食指放在嘴前。她的小姑奶奶,这里可是忠勇侯府,怎得再好提起余家小少爷呢。但又想起是魏世子引来了这一场祸端,元娘又少不得替自家小姐抱不平。
“好吧,不难为你了。”贺瑶的语气显然有些失望,她放下手中的石头:“我与魏元景又是怎么认识,怎么成婚的。”
怎么认识,
怎么成婚。
这倒把元娘难住了。贺瑶和魏元景成婚之前,可不认识。千红宴上,皇后娘娘饮茶过后随口一句,这孩子看着倒与元景极为般配。圣上却深以为然,第二日赐婚的圣旨便分别送往了忠勇侯府与贺府。
贺瑶也就这样稀里糊涂的上了花轿,嫁给魏元景。
成婚已近两年的时间,二人就像水火,相互也不来往,更没有丝毫进展。
“夫人与世子,那是西京城中的一段佳话啊。”
贺瑶:“?”
元娘:“??”
元娘顿了顿,满身上下就写着四个字,何出此言。
那人却煞有介事:“夫人与世子相识与千红宴上,一见倾心。那时夫人赏花招来了蜂群,世子爷英雄救美,只身驱赶,才让夫人没有被蜜蜂蜇伤。翌日,天家便降下了赐婚圣旨,成全了一段好姻缘啊。”
“阿启,此话可真?”贺瑶撑着头饶有兴味的听着。
阿启讲完了,暗暗松了一口气,神情仍是一本正经:“千真万确。”
容贺瑶细细品味一番后,一双杏眼睁得浑圆,美目突然亮了起来,细声说:“这桥段我似乎听过。”又略微思量,终于才想起:“是《张莺莺遇峰记》里的!”
张莺莺遇峰记?
阿启抹了一把汗,世子爷只甩了几个话本子给他,让他仔细斟酌着。要他说,这世子爷也忒不地道了,趁着夫人失忆,就胡编乱造的哄骗,最主要的是,还要他亲口对夫人讲。
“咦。”贺瑶似乎兴致大好,转头对元娘低语:“元娘,没想到话本子上的桥段今日竟也发生在了我身上。”
夫人,好像相信了?
阿启这才彻底放下心来。
要是完不成任务,世子爷的那边可没法交代。
元娘话到嘴边又生生憋了回去,想来阿启的话便也是世子爷的意思。往好了想。这对她家姑娘也不见得是件坏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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